第五章 狱中生活 河北第一监狱 1979-1982
    1979年5月,公安部派来了两个干部找我谈话,一名是王翔,另一名是李静,王会英语并用英语问我几个问题,回去了。由于邓小平又上台,公安部又要成立翻译组了。王春先祝贺我说:“既然政府要用你,你将去的地方,条件一定会好些。”我心中也有这个想法。

    8月新乡劳改第四大队,派了一名姓张的警察将我送到保定市河北省第一监狱,把我交给了监狱,安排在其他就业人员中间。一长排平房,就业可以带家属,一家一室,我和两名没有家属的就业放在一室,每室隔成两间,前面大,向南,后面小,向北。我在小间内,有一张床,另有一个小架子可以放一个箱子,其余什么也没有,把被卷起来就是我写字、吃饭的桌子。有一个小板凳可以坐,我在这间小房间待了一会儿,感到这里的居住条件比秦城、抚顺、新乡差得多。调来翻译的就业陆续报到,有:宋天婴女士,她爸爸原是美国化工博士,皈依了基督教,成为牧师,颇著名,当时基督教有北王南宋之称。周炳绵(女),辅仁大学外语系毕业,丈夫赵春澄陪同前来。有姓薛的基督徒,另一名女的也是基督徒,他们两人后来登记结婚。有一姓林的台湾人,说是派遣特务,刑满释放就业,后经竺大夫介绍和一位姓王的女教师结婚,女的带来两个女儿,不肯叫他爸爸。四年后,林在日本的哥哥前来看他,此人在日本做很大的买卖,经他介绍,几个日本企业家在河北投资开公司,河北省政府让林任河北政协常委,后又当全国政协委员,他妻子前夫的两个女儿变了态度,对他特孝,林把她们送到日本上大学。另有一个混血儿是策绍明,会法语,一个姓毛的,这两个人专打小报告,深得领导信任。陈仕良会法语,陈焕章唐山人曾是修士,念过哲学会法文。王骥良会德文,他的父亲曾是汪伪的和平军军长。一个姓白的,会日文,借出去做翻译,常和日商在一起,从日商手中拿些东西,包括黄色书刊(才改革开放时,外来东西希奇),送给干部,有些干部高兴接受,上级发觉后说,他腐蚀干部,把他收回翻译组,不准再外出。一对姓沈姓钱的夫妇,他们带一儿子,12岁了,早上还要妈妈为他洗脸刷牙。一位姓彭的,带有妻女。一位姓徐的,一位姓赵的。一位姓谢的,解放前作证券生意,后来深圳开股市,他去那儿,赚了几千万元,有钱后生活又腐化。王翔原在公安部工作,批斗右派时,他保持沉默,定他为同情右派,调离公安部,送去青海管劳改分子。认识了上海人沈保义与施耀第,把他们两人也调来保定,我们总共有24人。我们人到齐了后,副监狱长向我们训话,强调说:“我们就是外行领导内行,我不懂外文,但能领导你们,知识分子不能翘尾巴。”等等。

    我们分成日文、俄文、英文、法德文四组,每组有一小组长,我是法德文的小组长,我自己不翻译,做审核工作,译出稿件出差错,审稿者负责。沈保义,上海人,曾是龚品梅的秘书之一,受牵累逮捕判刑劳改,他和朱洪声神父交往很深,来保定后与朱神父频频通讯,朱刑满释放后回到家里,他成为罗马、香港耶稣会的代表,联系国内的神父教友向外请示汇报。沈向朱汇报说,领导信任我,让我当了组长等等。朱向罗马汇报,我已叛变,投降共产党并成为党员,所以得到重用。香港、罗马信以为真,认为我是叛徒。香港的耶稣会士劳达义(匈牙利籍)在他创办的“中国分析”和其他报刊上写了文章诋毁我,影响很大。我的干妈来中国看我后去罗马总院,想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情况,耶稣会副总会长说,我们不承认金,他是叛徒。我出狱后,去国外访问,耶稣会把我拒之门外,这情况到1993年才改变。使我内心受到极大的创伤。具有讽刺性的是,朱洪声1981年被捕后在监狱也做翻译工作,并因卖力工作得到减刑的奖励,“苍天在上!”

    我们本认为王翔会管理我们,我们想错了,他平反后,回到北京,仍不被重用,公安部派了一个名叫邹远的副处长来管理我们,他为人苛刻,一般就业享受医保,看病、医药费全部报销。邹远决定:翻译组的人每月只能报4元,其余得自费。翻译组人员外出过夜必须请假,他身在北京,每10天来保定,向我们作长篇训话,训叱我们。邹远这个人对其他人也苛刻,他用我们翻译所得的钱上交作为他的功绩。他买了一辆面包车,他一个人专用,他用后,乘人不备时,在车的轮胎前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一次他问司机,你昨晚用车了吗?司机说:“没有呀!”他领司机去看车子,说:“车子会自己移动吗?看这线。”司机无话可说,只得作检讨。

    70年代末,80年代初,外文人才奇缺,我也借出去作德文翻译。冶金部在保定的分公司所属的航空遥测厂,向德国订购了一套航空探测地下的仪器,由德国派技术员来安装。整个保定市没有一个人懂德语,该站向翻译公司把我借了去当翻译。该技术员把仪器箱打开拿出仪器,把两个关键部件换了位置,如果国外技术员不来,我们自己安装仪器肯定不会运转。1980年没有手机,保定市不通国际电话,他要向总公司请示,我陪他到北京长安街,西单附近的长途电话局去打电话。科学发展快,今日中国的小孩子们都拿着手机,可以边在马路上走,边和远在美国、欧洲的亲友长谈。

    后来我借到位于保定的河北大学教法语,沈保义则借到河北省博物馆整理河北献县教区的档案,上海的教区档案被格寿平全部销毁,献县的全部保存下来。以后,沈保义和陈仕良被借到满城直升飞机制造厂,去翻译从法国进口的黄峰牌直升飞机的说明书。

    凡向翻译公司借译员,必须向翻译公司付钱。我们虽不拿一分钱,也很乐于被借,因为人家把我们当作客人招待,受到尊重。不像邹远,不把我们当人看。我劳改27年,条件最差的单位是保定翻译公司,省第一监狱的就业,药费全部报销,而我们翻译组的人每月只能报4元钱,多的只能自己掏腰包。我当时有糖尿病,血压较高,用药多,一个月的药费远远超过4元钱。天无绝人之路,监狱一名女大夫姓竺名开一,富有同情心,她原在协和医院工作,她丈夫姓王,原在公安部工作,反右时不开口批斗人,说他立场有问题,把他调离公安部,发配到河北保定监狱工作,竺大夫也跟到保定。她向我说:“你们是知识分子,怎么邹远对你们如此苛刻,你们条件还不如一般就业的,你用药多,每月估计需20来元,你还得吃饭呀!这样吧,你需要的部分药,我开我家人的名,由我领了叫人给你送去。”绝处逢生!我十分感谢她,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竺大夫夫妇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由于文化大革命他们子女都上不了大学,三个人都做了工人,一个儿子作鞋匠,一个儿子当厨子,女儿名叫王静函,在胶片厂有害车间当工人。我离开保定后一直和王家有来往,竺大夫和王静涵以及她的女儿曾去上海佘山探望我。我当了政协常委去北京开会时,竺大夫尤其是王静函多次去北京看我,她们是我患难时的好友,他们雪中送炭,我终身不会忘记她们。

    在保定的河北省第一监狱劳改的还有刘冠东,他是神父,被捕服刑时当木工;周山夫神父,原是医生,在监狱内为犯人看病,他为我做心电图诊断我的左传道阻滞,他嘱咐我应小心,不能劳累过度。还有徐水的师恩祥神父,再有张家口教区的主教张可兴等。他们相继刑满恢复自由,周山夫以大夫的身份走街串巷,发现不少天主教徒,既为他们看病又给他们讲道。保定教区的主教座堂,坐落在市中心最热闹的裕华园旁,教堂已开放,但自选自圣的主教王其威早已结婚,政府给他工资每月200元(在当时是很高的待遇),他不好好传教,常带着妻子到处走动,为教友们所不齿,每主日去教堂望弥撒的只有一二十人。周山夫联系到姓师的一家,条件较好,住在保定北部有一个大院,房屋也宽敞,周山夫和这家主人商量后把他的家作为一个传教点,周山夫领我去,见他家的厅装饰像圣堂,院内已停了一百余辆自行车,厅内挤满教友,虔诚地朗诵经文,其中青年很多,我看了很感动,这种情况我已20多年未见呀。周山夫请我做弥撒,他自己听神工,弥撒时我热泪盈眶。隔了几个月,教宗任命的原保定范学庵主教也刑满释放回家,他深受教友们爱戴,来参加弥撒的教友更多,星期六下午加了一台弥撒,仍感到不够。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去北关师家见到了范,他很高兴,给我看了一张小的圣像,背面用拉丁文写的几行字,范说,这是罗马福传部发给中国教会的秘密指示,其内容为:“任何一位忠于罗马圣座的中国主教,可以把任何一位忠于罗马圣座的神父祝圣为主教,该主教在整个中国有管辖权,不必预先请示报批。”等,我说:“这个权可大了!”范说:“这是在非常时期作出的非常授权。”以后我知道范先后祝圣了周山夫、刘冠东、师恩祥、连新生、陈建章、贾治国(当时还不是神父)等人为主教,这些人又秘密去外省祝圣主教,中国地下教会正式诞生了。然而地下主教都单独自由活动,没有统一领导,个别地区,有好几名地下主教去活动。不需要征求有关方面的意见,也不开会集体商量,各自秘密地祝圣他们认为合格的神父为主教,有些教区,突然冒出了两名或三名主教,造成混乱。这些主教理所当然地秘密祝圣神父,他们并不需要认真学习神学与伦理学或其它学科,更不需要长期考核,他们说,抢时间也,一时中国教会颇为混乱,这是罗马圣部所始料不及的。

    我每星期日下午按时去北关师家听告解。有时举行圣祭,有时参与其他神父的弥撒(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已有梵二会议,也不知道礼仪已改革),我认识了好多热心的教友,其中我最熟悉的除了主人师家外,认识了赵家和宋家。赵先生住在北关桥旁边,是个打铁工人,为人耿直、豪爽但脾气急躁,对他的母亲很守孝道,在家中是老人说了算。赵先生的太太姓王,很贤惠,上面孝敬婆婆,下面要教育四个女儿和一个最小的儿子(祖母极溺爱他),还要侍候丈夫,任劳任怨,从无怨言,真是女性中的楷模。大女儿叫建新,非常懂事,下课后出去拣破砖,卖给人家,贴补家用,小女儿叫丫丫,中间的一个叫小红,另一个我忘记名字了。弥撒后他们全家邀我去他们家吃饺子。姓宋的一家,先生是面粉厂赶大车的,他有七个儿女,二女儿叫翠梅,才高中毕业,当时我在保定河北大学兼教法文,每周两节课,每次下课后她骑了自行车等在校门口,接我到她家中吃饭,家常便饭但充满尊敬神父之心,我喜爱这两家人,迄今没有忘记他们。

    我回上海后仍和他们保持联系,宋翠梅和赵建新由于信仰天主教,未能考上大学,今天她们的儿女都已大学毕业,确实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