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Philosophy)一词,往往给人抽象的感觉。如果由字源来看,它的希腊文是指「爱智」。既然称为爱智,就表示这种活动一直在进行中,虽然以智慧为对象,却永远无法真正获得智慧。苏格拉底说:「我非智者,爱智而已。」正是此意。柏拉图进一步说明:人无法享有智慧,是因为身体的限制。身体的感官只能把握事物的外表现象,至于本能、冲动、情绪、欲望,则与永恒而美好的智慧更是背道而驰。于是,哲学家为了达成爱智的目标,必须努力「练习死亡」,亦即「死于身体,以求活于心灵」。只有摆脱身体的控制,心灵才可能向上提升,领悟柏拉图所向往的「理型」的世界。
为了明白「爱智」,可以先分析「爱」这个字。希腊文的「爱」有三种说法:一是友爱(Philia),二是情爱(Eros),三是博爱(Agape)。友爱是温和而理性的,虽有欲望但少冲动,更不会盲目而行。情爱生于本能,显然比较原始,现在这个字常用来描写男女之间狂热的恋情。至于博爱,则是宗教界所熟悉的名词,因为它超越了本能,也不求个人利益,而是受到神启之后的伟大表现。那么,哲学所谓的爱智是哪一种呢?答案很清楚,是友谊之爱。有爱而无情绪上的狂热,既温和又理性。与理性相对应的「真实世界」,就是理型。
许多人以为柏拉图的理型是一个人心中想象而成的,亦即纯属主观的产物,于外在客观世界并不存在,而且离开了思想的主体也无法单独存在。这种看法是不对的。依柏拉图所说,我们在世间所见的一切所谓客观存在之物,无不经由「感官」才被我们所知;但是,感官所得的东西不是一直在变化中吗?既然在变化,又怎能说是可靠呢?因此,真正可靠的、永恒不变的东西,显然以理性去把握。理性由于认识了真实之物(理型),才能以它为典型来判断感官所见所闻的是什么,并且由此分辨真伪。譬如,我见一个人勇敢救人,那么,我必须先对「勇敢」的理型有所认识,才能判断他是勇敢的。换言之,我们只能看到勇敢的具体行动,如果要理解什么是勇敢,则须知道「勇敢之所以为勇敢」,亦即勇敢之理型。
那么,柏拉图的说法究竟对不对呢?一般而言,哲学家的理论一定有其依据,亦即「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是问题在于:这套理论适用的范围未必是普遍的。理型论用于人类的价值世界(如真、善、美、正义、节制、虔诚、勇敢等),可以说得透澈;但是用于日常生活的世界,则有脱离尘俗的倾向。当然,就人生难免一死,最后只有灵魂继续存在而言,柏拉图可以自圆其说;但是,这样一来,人生真的成了「练习死亡」的过程,岂不是言过其实吗?难道人生所具体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这种观点与一般人的体验,似乎颇有差距。事实上,在柏拉图创办的学院中学习达廿年之久的亚里斯多德,在他自己的哲学体系中,就对恩师的立场加以修正,并且开展出西方自然科学与社会研究的初步规模。
西洋哲学史的演变与发展,就在各种理论此消彼长的接力赛中,亦即在爱智的道路上向前奔驰。欧美先进国家的中小学生已经接触了这一套资料,逐渐培养成独立思考与深度反省的习惯。譬如,近年大为畅销的《苏菲的世界》,在台湾也有不少读者。它的内容是描写一位十四岁的小女孩学习了解西洋哲学的过程。十四岁只是国中二年级的阶段,但是我们的大学生们在读过这本书后,有多少人看得懂呢?所谓「看得懂」,是针对书中直接引述的哲学理论而言。这些理论都有各自的时空背景与参考经验,现在截取一段放在书中,当然不易看得懂,更何况还有翻译上的问题。哲学作品的翻译最常给人的感受是:「凡是读得懂的地方,都不太重要;凡是重要的地方,都读不太懂。」
同样的,最近出版的另一本书,叫做《哲学家的咖啡馆》。这本书是一位十一岁的德国女孩,在两年之内与一位老师通信的资料。信中虚拟了一间咖啡馆,其中来往的是西方历代的哲学家。小女孩以她单纯而清晰的思考能力,针对某些哲学家的说法,提出质疑与讨论,结果竟然使这些古代大哲人喜出望外,甚至深受启发。此书据说出于真人真事。台湾的出版社还打听出这位女孩现在十八岁,正在牛津大学研究哲学。在我们看来,好像有些不可思议,试问十一岁的小孩最多可以背诵《论语》等经典,但是能够以自己的言语去进行讨论吗?
这其中还常牵涉到中西哲学的差异问题。西洋哲学的特色是爱智,所以一向鼓励开放型的思考,因为没有人可以宣称拥有智慧。但是,中国哲学的特色是「求道」,这个道又与生命安顿有关,因此比较忽略开放型的求知或研究态度。一讲起「道」,当然要「以先知觉后知」,学生跟着老师亦步亦趋,认真打好基础了。若是在过程中,添加太多自己的体验与观念,就可能出现偏差。西方哲学百家争鸣的现象到今天依然存在,而中国哲学好像再努力也出不了儒家与道家这双轨所形成的路线。两者很难说是谁对谁错,也许应该互相参考、彼此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