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长期在大学教书,自然特别关心教育问题。最近有些学生抗议,说学费太贵了。电视新闻列出一张统计表,平均一个大学生每月须花费五万多元。如果家庭无法负荷,学生只好自行设法。所谓的设法,不外乎打工或兼差罢了。于是,大学生活开始变质。譬如,以前的大学生是利用上课的空档去打工;现在越来越多学生是利用打工的空档来上课。
人的时间与精力是有限的。一位大学生在电视上说:打工成了生活的主轴,念书反而迷迷糊糊,不知不觉过了四年,结果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也许,这就是人们常常嘲讽的大学吧!所谓大学教育的目的,就是让学生明白念大学是不必要的。真的如此吗?从这个角度看,难免有些悲观。那么,有什么可以让人不悲观的角度呢?
中原大学一位教授说,他们要坚持基督教办大学的原则与理想,不愿意中原大学为了成为像哈佛、耶鲁、普林斯顿之类的第一流大学,而放弃了大学创办者所怀抱的基督信仰。这句话里提到的三所美国名校,在原先创立时是从神学院开始的,这无异于宗教徒所展现的淑世热忱,想藉由适当的教育来传扬对人们真正有益的福音。但是,随着社会的演变趋势,大学也发展具有多元的学科,其中大多数与信仰并无直接关系,而是必须以「实事求是」的心态去从事研究与教学的。依我所知,哈佛大学的校训是「真理」;耶鲁大学的标榜「光明与真理」。换言之,人有理性之光与信仰之光,两者的目标都是真理。我们固然可以强调信仰最重要,但是在研究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时,信仰的指导作用十分有限;即使专就人文科学而言,信仰如果成为先决条件,许多问题就有预设立场,然后也很难进行探讨了。
这里的关键在于:谈到大学教育时,信仰究竟是前提还是议题?若是前提,则困难有二:一是各大宗教都可以办大学,各有各的信仰前提,试问这些大学之间的互动与合作岂不困难重重?二是学生的来源未必是特定信仰的家庭子女,那么他们要如何适应一所宗教办的大学呢?
正确的出路是「介于前提与议题之间」。为什么不能只是纯粹议题呢?因为如此一来,宗教徒原先的理想不但打折而且必将消失,成为一般的世俗大学。世俗大学若是政府所设,则一切以社会需要为前提,这样的大学很容易变质为职业训练所;若是民间私人所办,又很可能变质为各种利益团体角逐之场所。譬如,最近台湾一所小小的景文技术学院就牵涉了众多官商勾结的恩恩怨怨,搅得社会风风雨雨,哪里还嗅得到一丝「教育」的气息?
那么,信仰要如何介于前提与议题之间呢?以「前提」来说,往往侧重在排除批判上。譬如,我曾应邀在华梵大学兼课一年,聘书上就写明「教师不得有批评佛教的言论」。既然有话在先,接到聘书的教师自然会照规矩来。不过,大多数学科与佛教无关,原本没有必要涉及批评的言论;至于人文方面的学科,即使与佛教有关,也不妨避开批评的部分。
其次,以「议题」来说,宗教徒所办的大学即使不能直接规定学生要听宗教课程,也会设法在「人生哲学」方面安排必修学分。谈到人生哲学,发挥的空间就很大了。教师的角色十分重要,因为他们在讨论人生的重要课题时,包括「人生的意义,命运的省思,死亡的真相」等,总会触及神明是否存在,死后有无永生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并无客观、明确而普遍为人接受的答案,所以教师本人的立场与态度就会产生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其实很微妙:学生若是看到老师自己言行一致,就会倾向于对信仰作正面的肯定;反之,任教这些科目的老师自己若是「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让学生怀疑信仰之真确性。
世间之物,有一利必有一弊,可不慎乎?
更大的困难是:宗教徒所想的是争千秋还是争一时呢?办大学培育学生,是要争千秋还是争一时呢?以学生来说,不论有无信仰,都必须在毕业之后就业,这是争一时;如果在学期间体认了信仰的意义,左右了往后一生的发展,则是争千秋。人的生命经验是极其复杂的,办大学如果想让学生达到争千秋的效益,恐怕有些期望过高。与其如此,还是安分些,先争到一时再说吧!美国那三所名校至少在这一点上做到了。我们与其批评他们忘了初衷,不如省思自己是否没有争到千秋,同时又错过了一时。
宗教界所办的大学越来越多,我们除了在名称上与聘书上看出其信仰背景,还能从「教育」方面看到什么特色呢?教育毕竟是由理性在主导的事务,要考虑的是如何培育学生成为具有专长的人才。当然,真正的人才是不能没有「人格与人文」方面的素养的,其中包括了宗教信仰。并且,理性也有其限制,亦即并非合理的就可以做得到,并非合理的就代表了一切。
眼见大学生为了学费调涨而走上街头,我难免一直在思考什么才是正确的作法。花钱越多,当然要念书更用功,这样才有可能「物超所值」。大学的责任是提供更多的有价值的知识,并且敦促学生加紧用功,学得一技之长。教会所办的大学另外还有一项责任,就是帮助学生建立一套人生观,并且提醒学生:信仰在人生观里的重要性。若是完全没有信仰,一个年轻人在今日社会想要安身立命并且活得快乐,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事。人的心胸是有限的,在此,心胸包括知识、见解、体谅、容忍能力在内。承认自己有限,才会努力改善自己。学生需要如此,教师亦不例外。一般大学应该如此,教会大学又怎能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