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社会「忧郁的星期一」之说,大概是因为这一天人们又须回到工作岗位,好像神话中的西齐弗斯不得不继续他那推石上山的任务:石头推到山顶后,又会自动滚回山脚,西齐弗斯周而复始的惩罚,永远没有穷尽之日。
不过,我在十一月五日的星期一,所体会到的是另一种感受。我一早到学校研究室时,已经有两通电话留言。一是刚刚去世的朱仲祥的太太留的话,说是希望我去送仲祥最后一程,要寄给我讣闻。二是一位中年读友留的话,希望我能回个电话。
我回电仲祥的「热爱生命工作室」,是助理接的。我请她将讣闻寄到台大哲学系来,在问明了丧礼将于十一月十六日举行时,我查看记事本,那一天我在高雄有两场演讲。不过,我答应会先去致意。仲祥是我十多年前认识的年轻朋友。他身体残障,但是不仅求生意志坚强,而且活得很充实。他三十岁以后,能靠公开演讲「自力更生」,还成家立业,创办工作室,以言与行鼓励及振奋了许多人。我在演讲中,常常以他为例证,表示肯定及推崇之意。
我与仲祥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精神上属于盟友,互相知道对方在关心自己,但是平日并无什么往来。现在他走了,我却觉得相当不舍。医生说他的状况能活到二十岁就不错了,而他享年三十有六。毕竟,这还是太年轻、太年轻了。他一定还有许多梦想未曾实现,以我与他的交往,还不足以认识这些梦想层次的内容。即使认知,我又能做多少来安慰他的灵魂呢?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忧郁的星期一」的第一个原因。
接着,我回电那位中年男士。他的声音透露了沮丧的心情。他说:儿子因为犯案被判管束,最近吸毒又不承认,使他万念俱灰,不知活下去有何意义。他看我在书上写的东西很有道理,所以打电话来请教。
我明白表示关心之意,但是也清楚告诉他:我不是专业的辅导人员,我写的或说的或许有些道理,但是遇到个案上的问题,未必有足够经验来提供有效的帮助。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觉得一本书写得不错,那么不妨多看几遍,而不必急着找作者一谈,因为作者所知道的往往已经写在书中了。如果要实际进行个案的协谈与辅导,那么作者能否胜任,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介绍一个基金会的负责人给他,请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去试试。然后,我匆匆赶着上十点到十二点的课。
到了傍晚,想起这事,心有未安。我询问基金会的朋友,是否收到类似的求援电话,答复是没有。我心中有些懊恼。我曾宣称对两种信件要立即回应。一是询问有关「矫正口吃」的,二是暗示「想要自杀」的。
以口吃来说,我曾是严重患者,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二,在公开场合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是不能也,非不为也」。心中的自卑与痛苦,没有人会理解的。幸好我以用功念书来缓和自闭症的压力。后来我对口吃者特别愿意帮忙,原因在此。但是,多年下来,因口吃而向我求助的不下十余位朋友,而我所能提供的,不论资讯或技巧,都仅仅限于自己贫乏的经验。长期下来,我在这方面并无成就感可言。最后剩下的只有「我能,你也能」之类单纯的打气。我于是更加相信:任何想要助人之心,都需要「专业」的训练,否则成效有限。
再以自杀来说,这向来是心理辅导或咨商治疗的首要挑战。如果读者是写信给我,提出特定难题;我一定立即针对这个难题,设法劝他从不同角度去思考。写信时,时间与空间都有一些区隔,并且我认为:读者既然写了信,那么在他收到回信之前,一定不会轻举妄动。他一旦收到信,光是收到信这件事就足以向他证明:不是没有人关心他,他更应该珍惜自己。就此而论,我喜欢写信。
但是,打电话就不同了。耳中听到沮丧声音,我很难保持超然的心情,并且以冷静而理性的口吻来与他交谈。他的心情立即影响到我,我忽然变得口拙,什么大道理都说不出来了。如果他在我眼前,我也许可以拍拍他的肩,陪他坐着,听他诉苦;他若是沈默,我也不妨安静片刻,只愿他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也真心关心他的感受。我不了解他的苦,但是却愿意分担一点他的愁。如果有办法,我会让他知道以下几点:一,人间原本不是天堂,苦多乐少是正常的;二,自古以来,像他这么苦的遭遇其实不在少数,在承受痛苦时,也是成长的契机。三,在任何状况下,都不要放弃希望,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他有宗教信仰,情况必然比较乐观。「没有任何苦是白白受的。」「一天的苦够一天受了。」我特别喜欢耶稣的一句话:「你们劳苦和负重担的,到我跟前来,我要使你们得到安息!」在信心与盼望中,我们将会发现自己其实还有爱的能力。中世纪哲学家奥古斯丁说:「有多少力量,就有多少爱。」我佩服这种观点,有时还加以引用,说:「有多少爱,就有多少力量。」若想化解忧郁,大概除了发挥爱心,很难找到立即而有效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