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在辅仁大学参加一场研讨会,主题是:「宗教与科学之间─中华文化脉络观点」。所谓「中华文化脉络」,就是从传统的儒家、道家、佛学、民间信仰的背景,去省思其中的科学意涵。
这样的省思有什么结果呢?且以我所代表的角度作个说明。我从儒家观点提出一篇论文,主旨在说明孔子、孟子、荀子等人的「逻辑与认识方法」,其特色在于:兼顾人对「名实」与「名分」的双重要求,并且总是注意人生的整体问题。影响所及,中国古代科学侧重技术应用,难以独立为专业研究的领域。
这种特色早已是历史上的客观事实,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了。不过,与会者有几位外籍学者的看法值得商榷。在他们看来,「科学」所指的仅是近代西方科学革命以来的那种辉煌成就。于是,像中华文化或其他古代文化中的科学表现,最多只有「伪科学」(貌似科学)的水平。就此而论,可以参考的是以下二点:一、近代科学「为什么」在西欧兴起?二、中华文化中的科学真的只是伪科学吗?
如果先规定「科学」一词是专属近代西方所有,其他时空中的人当然只剩下伪科学了。就像先规定西方交响乐才是正统音乐,然后其他时空中的音乐当然难登大雅之堂了。这样的想法合理吗?事实上,科学是人对自然界所采取的观点、态度与利用方式,其目的在于「厚生」:增益人类的生活与生命。如果同意这种观点,就不会盲目崇拜近代科学了。
关于中国传统科学的问题,英国生化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以五十几年的时间,写了几十册书,全名是《中国科技文明史》,台湾商务印书馆已经印行了其中一部分,我们只能以「望洋兴叹」来形容。李约瑟的研究心得很清楚,也就是他一直在强调的:中国的科技(兼指科学与技术)在公元1500年以前,领先全世界。这一点已经是学术界的共识与定论。推究其因,主要是中国很早就形成统一的帝国,并且后来只有改朝换代,而没有真正的亡国灭种,以致科技发展可以累积成果。
但是,为何从十六世纪起,中国就落后了呢?事实上,中国并未落后,而是西欧出现了石破天惊的科学革命,从此一跃而为科学先锋,带领人类进入现代世界。因此,与其探讨中国为何没有赶上这股潮流,不如思考:近代科学何以在西欧这个地方发生?就此而论,我主要依循英国哲学家怀德海(A.N.Whitehead)的看法。他在《科学与现代世界》(中译本,立绪版),特地指出:由于西方文化二千多年的酝酿与准备,最后才得以开花结果,形成近代科学革命。他所谓的准备期,主要有三个阶段的重点,就是:希腊的悲剧,罗马的法律,以及中世纪一千多年的基督信仰。乍听之下,我们很难把悲剧、法律、信仰,与科学连接在一起。怀德海的意思是:一、希腊悲剧的主角其实是命运,在命运的安排下,任何个人的意愿与情绪都必须退居幕后,由此造成的心态是减少主观的一厢情愿。二、罗马法律的特色是先作原则的规定,再依演绎法推出一切合理的细节,并且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其中因果关系的联系是超出任何个人的意志之上的。三、基督信仰提醒人们,上帝无所不知也无所不能,因此一切事件都不是没有理由或没有根据的。既然如此,我们对自然界本身的规律,不是会采取尊重的态度吗?与其设法改变它,不如努力理解它,找出它的原则与规则。这种实事求是的作风,怀氏称之为「科学心态」。西方人是由悲剧、法律及信仰的长期培育,才塑造成这样的心态,然后在近代条件成熟时,开出科学的花果,自此傲视全球。
了解以上二点之后,不妨继续思索:现代科学所带给人类的好处固然很多,但是难道没有后遗症吗?光是一个「复制人」的议题,恐怕就会聚讼纷纭了。至于现在大家都离不开的电脑与网路,对人类而言不也是利弊互见吗?因此,我听到盲目推崇科学的言论,都会感到忧心。换言之,像儒家那种比较周全的看法 ,不是也有一定的道理吗?毕竟人的生命是个整体,并且总是在寻求「意义」,而科学对此可谓无计可施。
话题一转,有位外籍学者说:中国传统的宗教也有「伪宗教」的问题。这真让人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想简单说明孔子的宗教信仰。孔子不是宗教家,所以从不主动谈论生前死后的题材。他个人明白表示「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意思是:若是得罪了「天」,就没有祷告的对象了。天是至上神,至为明显。所以,孔子对一般鬼神的态度很明确,就是「敬而远之」。他在两度遇到生命危险时,都明白以「天」为诉求对象,表示他的一生是在奉行天命,所以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且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孔子是哲学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于信仰,他珍视为个人与天之间的亲切互动,既不必也不宜向一般人(包括他的弟子)多作说明。只要仔细阅读,不难发现《论语》中有许多关于孔子信仰的资料。可惜的事,许多学者成见已深,所说的孔子早已不是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