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看那敢于信任我们的人说什么话:“若然我的朋友知道真正的我,和我真正的感受,他们会瞧不起我,唾弃我和我的虚伪。”这样的人破天荒地突破了固定的封闭系统。他跳越了一般人认为合理的界线,冲破了羞辱的围墙。他相信认罪是一件可能和可行的事。当一个人呐喊,当他自卫的围墙崩塌,当他有能力表达自己最深的绝望、软弱、憎恨、嫉妒、苛刻和内心的割裂,他其实相信我们不会掳夺他、毁灭他。有如一把声音在劝勉他:“别怕,说出来吧。”
也许,我们记得在三数个情况下,我们敢于表达,我们很爱惜那真正的自己:不但爱自己的伟大成就,也爱自己的软弱痛苦;不但爱自己的善良意图,也爱自己的苦涩动机;不但爱自己的容光焕发,也爱自己幽暗的黑影。这样子的剖白需要许多勇气,但这种剖白为人生打开新的视野,和新的生活方式,我们常称这突破封闭系统的举动为悔改的经验,这经验可能来得突然而意外,或者来得缓慢而渐进。别人可能嘲笑我们是痴狂的理想主义者、超现实的作梦王、一级的浪漫主义者,但我们都不介怀,因为我们认识了一个崭新的确据,因为在悔改中,我们经验前所未有的平安、饶恕、公义和内在的自由,那是无法言喻的。悔改就是发现爱并非海市蜃楼,而是切实可能的。
这爱的形式超越了掳夺的形式,但是,我们怎样才能理解呢?爱并非基于我们愿意聆听、了解他人的困难,或容忍他人的特性。爱的基础是,我们能坦然呈现整个自我,互相忏悔、彼此交付。因此,我们不但可以自由地宣告:“我的强处即是你的强处。”而且能够宣告:“你的痛苦即是我的痛苦,你的弱点即是我的弱点,你的罪即是我的罪。”惟有在这弱者相依相属的团契关系中,爱才得以滋长。一个人肯袒露他心底最深层的倚赖,容许我们分享他内心最深切的存在经验时,我们就进入生命的一个全新境界,因为人与人若能够这样分享软弱,人就能战胜暴力。当我们随时都准备拿石头掷人——言语有时像石子一样尖利——迟早会有人忍不住呼喊:“哪个认为自己是无罪的,可以先拿石头打他。”
要是我们肯相信麦田必须容忍杂草共存,才得以长大成熟,我们就毋须害怕冲突、回避辩驳。惟有这样,爱才能创造出甜美的笑容,幽默才是温婉的而不尖酸。这样的处境,你也许似曾相识。若翰和莎莉在公园里散步,若翰滔滔不绝地阐析黑格尔(Hegel)、祈克果(Kierkegaard)、卡缪(Camus)、沙特(Sartre)和一些其他新近作家,说了十分钟有多才止住,接着,沉默了和动会。莎莉缓缓启齿:“若翰,你是真正在乎我的吗?”若翰变得有点不安:“那当然啦,但我很想知道你对存在主义的看法。”莎莉说:“我不想嫁给一个哲学家,我想嫁给你。”若翰激怒了:“别傻别蠢了,若然我们连哲学都谈不来,又怎能长久相处呢?”莎莉说:“我以为爱情比哲学讨论更多一点点意思,我就是不想做你另一个同学。”
然后,那个黄昏,他们漫步了一会儿。也许,事后回想起来,他们会笑着说:“至少我们不怕向对方表达我们的真感受。”若果若翰和莎莉只是致力维持甜蜜、体谅和彼此认同的关系,他们最终可能会怀疑曾否自由地爱过。正在这里,我们看见爱。
让我们检视一下爱的特点。爱首要条件是合乎真理。在弱者的团契中,真理成为不能动摇的根基,让我们在其上自由活动。真理的中心意思就是,我们完全接纳基本的人性状况,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有权凌驾别人,人人平等。除非我们恒常受人类处境的真理指引,以免进入虚假、肤浅、伪善,否则,我们不可能大致信实。
爱的第二个特征是温柔。也许,爱心里最能升华掳夺形式的在于其温柔。在爱里,双手并不拿取,掠夺或抓紧,而是轻抚。抚摸是人手所能有的温柔,双手的轻抚使人成长。情侣的双手容许彼此全然自我表达,有如园丁的双手小心安置花儿,让阳光穿透,刺激成长。在爱里,罪并不咬噬、吞吃或撕毁,而是轻吻。轻吻并不僭夺,而是容许完全、无惧的降服。在爱里,双眼并不会透过沙特的钥匙控去窥探陌生人的身躯,亦不会注视人使人蒙羞,有如诺厄的儿子含注视父亲的赤身露体,使诺厄感受难堪;在爱里,双眼散发温暖的眼神,以爱慕的微笑,温柔尽至地扫视他人的身体。
最后也是最重要,爱要求完全解除武装。爱的相遇是不带武器的相遇。也许,个人裁军比国际性裁军更加困难,即使在最亲密的关系里,我们也善于隐藏我们的枪械刀剑。一个陈旧而苦涩的回忆、对他人动机一抹轻轻的怀疑,或者小小的疑惑,都可以成为我们藏在背后尖利的小刀,在遇上攻击沙随时准备反击。我们能否全无自卫地与弟兄坦诚相见?我们能否剖白自己,不惜完全显露脆弱?这就是问题的核心。男人和女人在相交中能否撇下权力,随时准备为对方效命?士兵坐下进食时会放下武器,因为进食代表着休息与和平。当他伸展四肢睡觉时,他会更加容易受害。台和床是两处亲密交心的地方,爱心可在软弱中流露。在爱中,男人和女人解除所有权力的形式,在毫无武装下互相拥抱。男女的裸露,只是象征着完全的脆弱和完全的侍候听命。
男人与女人的性行为,若不是表达互相的完全侍候听命,那么,双方还未达致弱者具创造力的团契。所有内藏着保留的性关系,不论是思想上的禁制,或是时间上的规限,都是属于掳夺结构的一部分。其意思是:“我此刻需要你,明天却未必;我希望得到你身上一些东西,却不是想得着你。”爱是无限的。惟有男人与女人互相完全降服,全人毕生地交付,他们的相遇才能结出丰硕的果子。两性关系的逐渐成长,会带来完全解除武装的自由,他们的付出变成宽恕,他们的裸露不但不会招来羞耻,反而带来分享的欲望,他们至终的脆弱会变成双方力量的核心。新生命是在完全脆弱的境况中诞生的,这就是爱的奥秘。权力带来杀戮,柔弱带来创造。柔弱创造自主、自觉和自由。柔弱创造相互的施与受的空间。最后,柔弱创造美好的根基,让生命在其上发育成长。在这里,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小孩子身心灵健康成长的至高无上保障,基本上并非是对孩子的关注,而是双亲向对方毫无保留的爱。
若然生命的惟一可能存在形式是掳夺的形式,那么,我们注定迈向灭亡;可是,若然在世间能找得到爱,创造就可以存在。有如梅顿说,爱建基于一个信念,就是相信丑恶是可以逆转的。丑恶并非绝对不变的,甘地(Ghandi)倡导的非暴力精神,主要是基于以下的信念,宽恕可以化敌为友,因为在恨里隐藏着爱,在失望中存有希望,在怀疑中蕴藏着信心,在邪恶中包藏着善良,在邪恶中隐含救赎。爱是宽恕的行动,可使邪恶转化为善良、毁灭转化为创造。在人类坦率、温柔、解除武装的爱的相遇中,人类有能力创造。从这个角度看,性行为是一种信仰行为。人在自己的十字架上完全解除武装,裸露自己极大的脆弱,那新人得以活过来,在自由中彰显自己。难道不正正是这种自我降服的举动,让我们找到最大的满足感,这满足感是在我们创造的新生命中表达出来的?信仰与性,从前被视为南辕北辙、势不两立的,但当我们看它们为爱中完全自我降服的表现,性与信仰就结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