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先后描述过掳夺的形式和爱的形式,一是权力带来毁灭的形式,一是通过宽恕达致创造的形式,走笔至此,我们该回到原初的疑问:“爱是乌托邦式的幻梦?抑或是我们可能追求得到的现实?”首先,让我在这里说明,人生是个经常回荡于掳夺和宽恕间的钟摆。我们渴想充满野心,力争上游,但有时候,我们又想宽恕;我们渴求成功和力量,有时,我们又感到想承认我们的另一面;我们想杀害,又想医治;我们想伤害,又想扶助。虽然我们身处的世界不断告诉我们,现实主义是建基于权力的一种人生取向,而教人困惑却又具吸引力的先知,不停地告诉我们,人生有另一条通路,那就是爱的通路。他们不断地要求悔改,心意更新,但我们并不肯定是否能冒这个险。
我们是有理由畏惧的,爱意味着开放、脆弱、随时候命和认罪。当我们的朋友说:“若然我的朋友发现我真正的感受,若然我表露我的真我,他们就不会再爱我,反而会恨我。”——他说出一个极有可能发生的真相。待人坦诚是冒险的,因为别人不一定以爱心去接纳我们的坦诚,反而会抓着我们的弱点对付我们。我们向别人认错悔罪,有可能一生尽毁;我们透露过往的失败及目前的困扰,可能使自己成为失败者。别人一下轻蔑的手势,就可以把我们抛诸千里之外。我以上所描述的,不但是一个可能性,对许多人来说,更是一件残酷的事实,这些人感到爱与宽恕不过是乐观主义者乌托邦式的幻想而已。
明显地,在我们的生存景况中,掳夺结构是这么根深蒂固,以致我们无可回避。于是,我们学乖了。切勿询问电话接线生今日心情如何,不要与邮局的邮务员倾谈他的祈祷生活,切勿询问你师长的性生活,若你这样做,等于破坏了人际间沟通,因为你不按游戏规则行动,就等于退出游戏。我们都学得乖巧了,在大多数情况,我们宁愿选择以掳夺形式与人相处。我们学像蠔一样禁闭硬壳,来保护那柔软及脆弱的自我。因此,问题的症结不在于如何取缔人生里的掳夺结构,反而是到底有没有可能超越掳夺结构,即使只是在某种情况、某时某刻、某种处境下,才打开硬壳,也是好的。
曾几何时,两个人亲密的相遇,是他俩完全自由的表达?许多人在恐惧颤惊中被引进双方的怀抱;他们在绝望、孤单之中相拥;他们互相倚靠,以防恶劣的事情发生;他们同衾共枕,只不过是想逃避这充满威胁的世界,忘记他们深深的挫折感,稍为减轻这个严苛的世界令人不胜负荷的压力,去经验温暖、保护和安全。他们的私人天地,并不是一处他们可以自由成长、彼此发掘和分享的地方,只是在暴风狂涛的世界中一个脆弱的荫庇所。
但我们会反问,若人生惟一真实而又终极的解决是死亡,我们要不是这样寻求荫庇所,又要往何处去;若然生命不过是两极无边的漆黑中间一点颤抖的火焰;若然我们被抛进这个存在的状况,无非是被它吞噬,那么,我们所能寻获的安全,不是真实的,反而是病态的。这样看来,我们还可以有什么作为呢?不外乎努力求生,费尽气力去使这点微小的火焰不要熄灭,这随是懦弱吗?也许是吧,但做一个懦夫总比死亡好一点儿吧。
在此,心理学家词穷了,哲学家以一个问号结束他最后一句话。我们都要住声了——除非有人能够切断这个恶性循环。事实上,在我们绝望的深渊,在人孤单的囚牢里,有时候,我们不是变得苦涩、铁石心肠,反而特别为了一个新人的声音开放和敏感。凡想听祂的都可以听见,凡想阅读祂的都可以读得到。对于许多人来说,祂是烦厌和愤怒的根源;但对一小部分人来说,祂是希望的记号。在升华的灵性经验中,那新人宣告:
论到从起初就有的生命的圣言,就是我们听见过、我们亲眼看见过、瞻仰过、以及我们亲手摸过的……我们将所见所闻的传报给你们……天主是光,在祂内没有一点黑暗……如果我们在光中行走,如同祂在光中一样,我们就彼此相通……(若一1:1-7)
忽然间,一切都倒转乾坤,黑暗变成光明,奴役变成自由,死亡变成生命,夺取变成付出,毁灭变成创造,仇恨变成爱心。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破我们存在状态的恶性循环,说:
我们应该彼此相爱,因为爱是出于天主……(若一4:7)在爱内没有恐惧,反之,圆满的爱把恐惧驱逐于外,因为恐惧内含着惩罚;那恐惧的,在爱内还没有圆满。(若一4:18)(但是,)天主比我们的心大,(若一3:20)我们应该爱,因为天主先爱了我们。(若一4:19)
除了说明一个救赎的启示——爱是可能发生的,这些经文还有什么意思呢?也许,启示的最佳定义是一个真理的揭露,就是人可以安全地爱。我们的焦虑、痛楚和狭隘的墙坍塌了,就呈现一广阔无垠的地平线。“我们应该爱,因为天主先爱了我们”我们可以安全地在脆弱中互相拥抱,因为我们都被一对爱手承托;我们可以安全地随时为亲爱的人侍候听命,因为有人告诉我们,我们站在稳固的地上;我们可以安全地把自己交付,因为我们不会堕入黑暗的深坑,反而是进入欢迎我们的家乡;我们可以安全地表现软弱,因为我们被一股充满创造力的力量围绕。
这样的坐言起行,是全新的知识。围绕我们的不再是黑暗,而是光明,凡认识这光的,都会看见光明,跛子能行,聋子能听,哑巴能讲话,瞎子能看见,大山也能挪移。曾有一位使者向人类显现说:有一婴孩包着布,睡在马槽里,那是天主的荣光、世界的平安和全人类的美意。
除此以外,我再找不到其他话语,去形容爱是可能发生的。我们需要一种新的道德,那道德会教我们知道弱者的团契有可能在人间实现。于是,爱再不是大难临头时的互相靠拢,而是在自由里的相遇,且容许新生命的创造。这爱是无法证明的,我们只能以投入的回应去尝尝这爱是真实的。假若我们所体验的基督徒生命规限了自由表达,我们实在是歪曲了和颠倒了基督徒生命的真髓。基督教的核心信息,正是人类有可能超越人生存中的掳夺形式,这信息的主要见证人是耶稣自己,祂袒露自己全然的脆弱,敲碎了死亡的锁链,祂藉着失去生命,而找着生命。祂挑战我们去突破囚禁我们的恶性循环;祂挑战我们,叫我们无畏地面对我们的弟兄,与祂一起进入柔弱者的团契,并因而知道这团契不会达喇灭亡,反而带来创造、新的能源、新生命,及——到了末日——带来一个新世界。